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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年少立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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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外传来交谈声, 沈清和拥被坐起身,背靠软枕,全身的力道释放在脊背, 眸子轻阖, 开始以放松的状态思考今夜需应对的细枝末节。

思绪在脑海前后绕了三圈,确认无疏漏处,她腰身放软,抬起纤细的指节轻按发胀的太阳穴。

谢过店小二好心送上楼的饭菜,池蘅端着梨木托盘推门而入。

她动作很轻,进门看见睡在床榻的人已经醒来, 清眸亮起细碎的光:“姐姐,身子可有好些?”

“还好。”

小将军随手将饭菜放上桌, 搬了圆木凳熟门熟路坐在床前, 像模像样地捞过沈姑娘掩在锦被的细腕。

清和由着她作为,一言不发地配合着, 低眉间温柔似水。

有些时候没这样注视阿池了。

阿池睫毛很长,眼波清凛,唇红齿白, 长相是万里难挑其一的俊俏,五官精秀, 并不柔弱。

年少明媚的‘池三公子’, 漂亮地时常教人忽略她的性别,一袭绯衣, 贴身穿白色里衬,红白相间,策马飞扬,是盛京城不可多得的亮色。

春日勃发, 冬日素裹,姹紫嫣红,雪梅二色,都比不过小将军在春日里穿花拂柳,在寒冬踩着小鹿皮靴,不畏天冷,一身热血,眉目洒脱着从远处走来。

世间万事万物,无一能企及池小将军的美好。

以前她不懂,何故阿池本性纯良,偏偏在盛京有了好色犯浑的名声,不成想好色是真的,犯浑也是真的,但这两样都与世人以为的大相径庭。

十四岁的年纪,池大将军望子成龙,对她的期望太高了。

期望太高,这也是疑点。

清和心底喟叹,忍着没多揣摩将军府的秘密,笑吟吟看着小将军为她诊脉。

池蘅医术平平,诊断一番没诊出什么不妥,料想是喝的汤药奏效,她收回手:“姐姐,饿不饿?”

她转身端了饭菜来,热乎乎的小米粥,熬至浓稠,瓷碗表层飘着一层清淡的粥油,香喷喷的,看起来就好喝。

搭配二三口味淡又开胃的小菜,不失为一顿质量上乘的晚食。

“姐姐,你歇着,我来喂你。”

她有言在先,清和没推拒,给足小将军面子。

见她乖乖巧巧坐在那等着被喂食,池蘅心情大好,做事更用心。

脑子里回想几遍阿娘喂她的情景,她找回七分信心,瓷勺舀过米粥,轻轻吹散热气,照搬了池夫人对女儿的细致体贴。

“姐姐,慢点,小心烫。”

“嗯。”

记忆里似乎除了养她长大的嬷嬷,没人再像现在这样一口粥都要为她吹散浮热。

沈清和生来受寒毒之苦,身子孱弱,多年的磨砺煎熬冷硬了她的心肠,她绝非易被感动之人,相反,聪敏绝情,做事功于心计,为达目的誓不罢休,必要时连自己的命都能算计。

像她这样的人,生来没娘,爹不疼,姨母时常盯着她的错处,害她幼年如履薄冰,艰辛度日。

日复一日养成今时的城府心机。

一物降一物。

池蘅的赤诚、热情、无瑕疵的善意,隔着一堵墙,被岁月浸染,成为她为人的底线。

米粥暖胃,比米粥更暖人心的是小将军灿烂的笑容。

看见她笑,清和心情不自觉地变好。

“好喝吗?”

“嗯。”

她进食不习惯多语,池蘅不再缠她,一勺勺喂完一碗粥。

清粥小菜,难得清和今晚食欲不错。

见她吃得好,池小将军心头最后那点担心烟消云散。

窗外,月亮探出云层,小将军沐浴过后盖好锦被,打算舒舒服服睡一觉。

原本她和婉婉打算去洛城看牡丹,这一逗留,牡丹早就凋谢,没赶上花期,没看成富贵逼人的牡丹花,没让婉婉如愿,她心生遗憾。

冷不防想起小村落的老张头为贵婶簪花的情趣雅事,她灵机一动,老张头都知道鲜花开败了制作绢花讨人欢心,她怎么就不能为婉婉画一支牡丹呢?

一念之间,心绪畅通无阻,她唇角微翘,翻身睡下。

夜色在不经意间浓沉。

一墙之隔,睡在厢房的少女秀眉紧锁,额头渐渐渗出冷汗。

冷,如坠冰窟的冷。

常人在刚进九月的时节跳进河水都要仔细着莫要沾染风寒,以她受寒毒苦害多年的病身,夜里窗子没关好,翌日都能病得下不了榻。

冷霜悄摸摸爬上她那对远山眉,恰如远山被寒意浸透。

淋漓冷汗浸透织锦里衣,沈清和在睡梦里发出微弱低吟。

彻骨的冰寒快要冻伤骨头,寒毒被诱发出来如凶兽闯出精钢打造的笼子,肆意败坏,来势汹汹。

她隐忍着睁开眼,眸子染了一抹红。

预料中的高烧如期而至,忽冷忽热,冰火两重天。

蜷缩的四肢发酸发烫,倏地又发冷,寒意在血液横冲直撞,她眼尾沁泪,烧得意识昏昏。

好在到这地步,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想完美推进。

系在腰间的金铃被晃响。

铃响四五声,深夜能传很远,她无力地放下手,裹紧被子,冻得牙齿打颤。

习武之人即便入夜熟睡潜意识都存着一分警醒,遑论出门在外。

清脆的铃声在夜深人静时响起,池小将军猛地睁开眼,眼中睡意被惊退,翻身提刀,匆匆披了外衫出门。

踏出门的一霎,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,仿佛这样的情景曾经发生过。

无暇多想,门被她一脚踹开。

“婉婉!”

烧得意识错乱,听到她紧张担心的叫喊,清和想笑,唇瓣轻启,在暗色中喊了声“阿池”,不知池蘅有没有听到。

烛火点燃,房间被照亮。

看清她病容,池蘅眼眶发酸,疾步来到床前:“婉婉,婉婉……”

“冷……”

“冷?我再去为你拿床棉被!”

她不敢耽延,几步蹿出门,眨眼带着一床被子前来,厚厚盖在清和身上:“还冷吗?”

看清她眉间凝结的霜色,池蘅心下一痛。

裹在锦被里的姑娘恍惚没听见她的问话,眸子阖着,娇躯发颤。

“婉婉,我这就为你运功驱寒!”

纯阳真气再次流入清和筋脉。

【阴阳溯洄法】功成,池蘅为她承受半份寒毒,若不然,沈清和毒发之苦更难耐。

不过半刻钟,感受到力有不逮,小将军忍着身体四窜的寒气又支撑半刻钟,眼见清和眉间霜雪消融,她心弦微松,抽出随身带的帕子为她擦去额间细汗。

“婉婉,你烧得好厉害,我去请大夫,你等我一会,我马上回来。”

门再次掩好,寒气被压制,高烧却始终不退。

清和伸出的手悬在床沿,终是没碰到她衣角,渐渐昏睡过去。

池蘅下楼后不放心留她一人,遂使了二十两银子托守夜的店小二往外面延医。

轻手轻脚走进门,便见床榻上锦被掀开,另有一床被子落在地上,少女热得脸色涨红,青丝铺散枕侧,鬓角被汗水打湿,衣领微散。

池小将军是公认鉴美的行家,举凡美人,美在何处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。

然这一眼看去,她心跳漏掉一拍,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形容婉婉的美。

便是西子降世,都不及眼前半分。

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自责羞耻,婉婉如此难受,她却还有鉴美的心思,当下屈指敲击脑壳,恨不能将脑子里灌的水敲出来。

身体忽冷忽热,昏沉之间听到门响,清和心底的警觉强行勒令她恢复一丝清明,及至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靠近,她不再挣扎,放心睡过去。

池蘅坐在床沿为她合好微敞的衣领,手里握着热毛巾,眼睛盯着那段雪颈发起呆。

除了宫里的贵妃,美得最戳她心坎的便是婉婉。

婉婉从小美到大,文臣武将家的女子不喜与她玩,未尝没有嫉妒她天生好颜色的因由。

上天将最美的颜色给了沈家清和,连同最经不得风雨的身骨一并给了她。

经不得风雨,这些年却没少经风雨。

毛巾重新蘸水拧干,池蘅收敛心神为她擦拭眉间、脸颊的香汗。

看在二十两的份上,店小二差点跑断腿。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见了出手阔绰的贵客,他道:“今夜知县老爷第四房妾犯了急症,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带去县太爷府了!”

池蘅火气窜上来,阴沉着脸快步上楼:“岂有此理,不过一个七品知县,哪来的这么大官威?”

她嘴里嘟囔,狠心掀开盖在少女身上的锦被,语气温柔:“婉婉,我带你去医馆。”

暗道一声“冒犯”,把人从床榻捞出来,手脚麻利地为她穿好外衫、戴好帷帽,背人走出客栈大门。

后半夜,整座望山城如从坑里挖出来的萝卜浸在装满盐水的黝黑陶罐,黑压压的。

外面刮着风,池蘅背着她直接往知县府邸跑,越跑越急,不止脚下急,心里也急。

背上的人一直没个动静,贴在后背的身子越来越热。

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小将军,孤独地奔在暗夜,冷不防被久违的惊惧击中。

她急得要哭出来,之前的佯装镇定统统化作鱼儿从嘴里吐出的泡,一戳就破。

“婉婉,婉婉你和我说句话……”

“婉婉?”

“清和姐姐?”

咽下喉咙的哽咽,池蘅稳住声线:“清和,你醒醒好不好?我一个人好怕……”

街边的野猫应景地嗷了一嗓子,听起来像极了小孩哭。

沈清和昏迷中只觉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,她知道是谁,是以强撑着精力,用脸颊轻蹭那人的耳朵。

脸是烫的,池蘅的耳朵是凉的。

冷热相激,小将军喜极而泣:“婉婉!”

“阿池……”

沈清和伏在她背上,眼也懒得睁:“阿池……”

“我在,我在姐姐,我带你去医馆,咱们去看大夫,很快就到了!”她步子加快。

夜很黑,靠着路边几盏暗灯才能知道走在何处,天是阴的,月亮不再冒头,星子隐没。

听到她的声音,池蘅心里的灯火也亮堂起来。

怕她再睡,她想方设法求她多说几句,问东问西,连天明清和想吃什么都问了。

慢慢的,没人回答,又变成她一人的自说自话。

“婉婉,婉婉你理理我……”

“婉婉,婉婉你不要睡,咱们很快就到了……”

烧得迷迷糊糊的清和软绵绵趴在她单薄瘦削的肩膀,轻笑一声:“小哭包阿池。”

“是,我是小哭包!”

还有人上赶着自认‘小哭包’的。

清和嗓音喑哑,半开玩笑逗她:“阿池小哭包,你答应长大后来娶我,我就不睡。”

“娶你?!”池蘅一颗心混乱:“我、我可以娶你吗?”

伏在背上的人不理她。

不敢在病时刺激她,也没法辨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,怕她睡过去,又怕她日后有何闪失,池蘅快人快语,点头如捣蒜:“娶娶娶,只要婉婉好好的,莫说娶你,和你生孩子都行!”

少年人的承诺来得快,殊不知一语便是搭上一生。

她真可好骗。

兜兜转转,清和终是如愿,她哑声笑道:“如此,这苦便不再是苦了……”

池蘅听不懂这话,以为她烧糊涂,迭声道:“我答应你了,我答应你了!你撑着,不准睡!”

凶巴巴的,装腔作势。

年少立约,这是池蘅为沈清和立下的第二个约。

第一个约,是看日出那天,她与清和约定等病好了想去哪都陪着她。

第二个约,娶她。

约定已成,沈清和言而有信,一路撑到知县府邸。

大门紧闭,池蘅背着人叩门,门子闻声而来,不耐烦问:“干啥的!”

“来医馆看病!”

两人口气一个比一个急,一个比一个冲,门子被她吼得愣住,直接气笑:“看清楚,这是县太爷府邸,不是什么——”

欲关闭的大门一脚被池蘅踹开。

“大夫在的地方,不是医馆是什么?”

门子急了眼,许是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少年,叉腰:“今儿个府里乱,你这后生还来裹乱……”

听到动静,护院们执杖而来,里三层外三层将擅闯府门的人围住。

大院灯火通明,愈发照得‘少年郎’眉目沉冷。

“我乃池蘅,池衍池大将军幼子,有此名帖为证,谁敢拦我!?”

烫金的名帖被她高高举起,池大将军声名远播,没人敢上前验证名帖真伪。

管家骇然跑进后院,没一会,知县老爷顶着一脑门汗跑出来恭迎。

池三公子拐带沈大将军嫡女私奔,这事不算秘密,前段日子盛京还为此闹得沸沸扬扬。

相传两人途中被暗害,生死不明,陛下为平息大将军之怒,不惜斩礼部尚书之子消其怨气。

眼下有自称‘池三公子’的人深夜闯门,县太爷顿觉头顶的天都要塌了。

人是真的,名帖也是真的。

一番折腾,胆战心惊过后方知三公子为寻医而来,知县好生赔罪,连夜写好书信快马加鞭送往盛京大将军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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